庙外的肖一波终于接到了骑着貔貅出来的王爷;
可以看出来,
王爷有心事,
还能看出来,
王爷胯下的貔貅,似乎也有心事的样子。
肖一波也没敢问,就默默地骑着马打着灯笼在身边引路。
行着行着,
发现王爷的貔貅别了过来,
肖一波胯下的黑马本身就比较畏惧貔貅,且这代步的马也并非上过战场的战马,“咕噜”一下,竟然带着肖一波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转,且任凭肖一波再怎么催使,就是不往前走了。
畜生直接的等级划分,比人和人之间,多了些直接,少了些虚假的含情脉脉;
这匹马明显察觉到了“老大哥”对自己莫名的敌意,不敢凑近乎跟着了。
这会儿又不能训马,肖一波只得提着灯笼追上去。
奉新城的晚上是没有宵禁的,而且因为商贸发达,聚集在这里的商队以及城中的富裕阶层,尤其是刚刚进行了封赏兜里有银钱的士卒,大家,都有消费的需求。
故而,
今夜的城内,
格外喧嚣。
队伍过了街面,进入了侯府,郑凡翻身下来,先回了屋里将身上的甲胄换成了蟒袍,随后,在肖一波的引领下,又稍稍绕了个半圈,从最外头的席面那里开始入场。
每张桌上,都摆着十二个冷盘,但因为平西王一直没归府,所以热菜还没上,早就跟着排号入座的各方宾客们,也没人敢动筷子,只是小声地交谈着,哪怕饿得饥肠辘辘,也没人敢先拿什么东西垫垫饥。
早就候着的赵成见王爷终于来了,
马上上前,
扯起公公特有的尖鸭嗓喊道;
“王爷驾到!”
一个时代一个味儿,可能在后世人看来,公公喊话的声音听得有些别扭,但在这个时代,能用宦官为你唱道,是身份地位的最为切实的象征。
寻常官宦之家,是不可能用阉人的,这是大稽越和大不敬,除了皇宫外,也就只有“王府”,才能有法制上拥有一定编制的宦官,且还得由宫内出人。
所以,严格意义上来说,前几年赵成以阉人的身份进出侯府,是大罪。
但燕京城的御史,也就只敢挑平西侯爷擅开边衅方面去做文章,引风潮弹劾,至于平西侯府里用了太监这种的,就算是有确凿证据在,也没人会拿这瘠薄事儿做文章。
对于赵成而言,
那玩意儿,割之前,觉得万千珍贵,割了后,反倒是一身轻松。
说白了,还是你真正觉得珍贵的东西,是你现在所拥有的,且即将拥有的,对于已经失去了的,以后的你会远远比现在的你要想得开。
喊完这一嗓子,
赵成感到一种由衷的酥麻。
甚至,
眼前这烛火,这灯光,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虚幻感,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道霞光破幕而出,他将迎着这光,对着身前,身下,一片片,一茫茫:
陛下驾到!
做一行,爱一行,赵公公,是领悟到了真谛。
“拜见王爷,王爷福康!”
“拜见王爷,王爷福康!”
肖一波原本认为自家王爷有心事,情绪有些低落,想着帮王爷开道,让王爷先行进到里头去,不用再在这外头耽搁功夫;
毕竟,坐在外头的宾客,能这般见到王爷从自个儿面前过去,就已然心满意足了。
但平西王并没有图省事儿,反而在脸上挂出了笑意;
葫芦庙的一坐,看似什么都解开了,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解开,似乎做了无用功,但人既然生下来了,迟早有一天得奔着死去,人生,本就是无用功一场,图的,无非是个中间短暂的快活。
所以,
郑凡今日,忽然很想融入其中,融入这氛围里面去。
平西王爷拉起一个老人,老人带着自己八岁的孙子。
他是奉新城外屯垦户的代表之一,本也是流民,被安顿下来后,最早在雪海关就帮着瞎子一起改良过土豆。
瞎子看似“博学”,但喜欢弹钢琴的主儿怎可能真的懂得种地,一堆理论上的知识没人实际操作,接不了地气也白搭;
这些年,这位老者出力甚多,且获得了官身,小官儿,但体面,手下也有几十号人,专司负责农学的推广。
“您老家里还有几口人啊?”
“回王爷的话,小老儿……额,下官家里有俩儿子,大儿子在前年陪着王爷您打楚奴时没在了楚地,小儿子这次留在了范城。”
说这些时,老人脸上倒是没什么悲伤之色。
他身边还有孙子,小儿子的媳妇儿在出征前,也有了身孕。
这年头,吃这碗饭,战死疆场,本就是极为寻常的事儿,当苦难被普遍化后,反而有了一种“不患寡而患不均”的逆向效果;
再者,老者身上本就有官身,长子战死了但抚恤每个月都有,再算上二儿子还在军中,虽然还未分家,但这一户却相当于着当初二人在颖都精诚合作时的情景,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;
五殿下则硬要和平西王说自己这阵子修河堤遇到的事儿,哪里有问题,哪里竟然敢贪污,哪里的地方官是猪脑子云云。
平西王一碗酒接着一碗酒,和他们互动得很热烈。
心里本有愁绪,
仔细一看,
却又没什么好担忧的,
这种空落落的感觉,
不是空虚,
而是踏实。
这酒,喝着喝着,好像什么腥辣之感都消失不见了,这喝得哪里是酒,分明是蜜浆啊。
越喝越甜,
越喝越有;
白天的膨胀,
葫芦庙的安静,
晚上的烛火喧嚣一路走下来,
整个人,都像是放开了一般。
月光是如此的美好,佳肴是如此的美味,眼前的人儿,是如此的可爱。
平西王爷抓了一把毛明才的胡须,笑道:
“毛大人。”
“王爷,疼……”
“您瞧瞧人家许胖胖,颖都太守做得多好,您呢,当初和稀泥和得太厉害了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听到这话,毛明才没生气,他是有气度有涵养的,而且也瞧出来了,平西王是真的有些醉了,并非刻意地借醉来奚落自己,因为人家压根没这个必要。
人家今儿个白天,已经够跋扈够嚣张了好不,骂个人哪里还需要拐弯抹角!
“但也不怪你,彼时战事频繁,你也只能和稀泥来维系后方的稳定了。”
“是,是,是。”毛明才点点头,“王爷你懂我。”
如果没有今儿个白天的一幕,毛明才一直是拿郑凡当“知己”的,但借着酒劲儿,他也放开了。
听到这话后,毛明才举起酒壶,“咕嘟咕嘟”地开始灌,
“王爷你懂我啊!”
都是斯文人,都是朝廷重臣,平时,礼节仪表,那必然是一丝不苟;
但也要看和谁,只要身份平等,或者对方身份比你还高时,也能心甘情愿地陪对方玩一出“放浪形骸”。
“直娘贼。”毛大人骂了一句,“都说我比那许文祖差,但能一样么,许文祖去的时侯,仗都已经打完了,打完了啊,他多轻松,多轻松啊,我想当那个裱糊匠么,我想么!”
“是啊,你难啊。”
“王爷,你也难啊。”
“不,我不难,我很轻松的,你不知道,我手底下能人很多,我基本不管事儿的。”
“王爷,您白天为什么就不能像现在这般自谦呢,哦,我知道了,你是在故意的,对不对,你白天想要故意跋扈,来自污?”
“放屁,我就是个废物。”
“好好好,看破不说破了,我懂了,我懂了,你放心,王爷,我懂了,我还相信,王爷还是那个王爷,那个在颖都城里,一心为国的,嗝儿………”
“我跟你讲真的啊,我真的啥事儿都不干的,我…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王爷,陛下也经常说,他全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帮持着才能撑起这大燕江山,我懂,我懂……”
“你懂个屁!”
醉酒了的平西王大怒,一把将面前的酒杯甩到了地上。
五殿下马上过来搀扶摇摇晃晃抱在一起的二人,
一个是大燕王爷一个是大燕的代相,此时真的和村头耍酒疯的醉汉没什么区别。
“王爷,可惜了,你有两位夫人了,我的孙女,也不可能进来做妾的,否则,真想把我孙女许配给你。”